作者 / Pel
“《电锯人》虚无的气质与快节奏的叙事相互缠绕,他讲出一代青年面对复杂世界的苦闷和迷茫、暴躁和单纯。”
“好耶”“我逐渐理解了一切”“尸体在说话”……这些不着四六却超级火的怪梗,全来自于一部叫《电锯人》(チェンソーマン,官方译名“链锯人”)的漫画。这部日本漫画家藤本树的作品,以猎奇的画面、“坏掉”的角色和放飞的想象力闻名。充满断肢和鲜血,却连载在日本最主流的漫画杂志《周刊少年Jump》上;尚无改编或引进之时,就在国内漫画爱好者中引发超·现象级的关注度。今年7月13日,《电锯人》第二部在Jump+上开启连载;动画版也已经宣布将由MAPPA制作,10月播出,仅特报PV就获得数百万播放量。那么,《电锯人》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?它凭啥这么火?《电锯人》的故事围绕一名叫电次的穷苦青年展开,他继承去世父亲的天价债务,和捡来的小恶魔波奇塔相依为命,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贫民窟生活。直到有天当电次遭遇埋伏被虐杀分尸,波奇塔跟他合为一体,我们的主角奇迹般复活!从此一拽胸前拉环,就变身以鲜血为食的超暴力电锯魔人,之后加入公安成为政府认证的恶魔猎人,与伙伴们一起生活、战斗……莽撞单细胞的主角、被各路盯上的神秘异能、性格迥异的三人团队……打眼一看,它的设定像极了传统日式少年漫画。但是只要读过《电锯人》,都会知道它跟“友情、努力、胜利”沾不上边。电次,是一位脱离了高级趣味的主角。电次没有高远理想要追求——连肚子都吃不饱,只想抱过女人再死。
没有祖辈荣耀要传承——反而被父亲虐待,没人疼没人爱。作为连载在《少年Jump》上的漫画,《电锯人》不缺令人血脉贲张的打斗,但电次战斗/奋斗的理由完全不同——因为太穷苦太短视太无知,他即便加入公安也对责任没有意识,他只是在追求最基本的温饱。我们的少年/英雄与“羁绊”“梦想”“正义”无关,电次只是在上班而已。在这个意义上,《电锯人》解构和背叛了少年漫画。正因如此,当一个不了解文明社会的角色被要求维护社会和平,当一个脑子只有温饱和色欲的角色成为某种“英雄”——即构成了《电锯人》前期最重要的一种观感:台词和画面处处让人感到“不协调”,乃至“荒诞”。这种不协调首先体现在漫画的视觉表现上。他极少画出“炯炯有神”的表情。再激动,五官也不会有夸张的变形;在呐喊,嘴巴也只会张开一半。打斗场面除了有血浆断肢乱飞的帅气姿势,还用排线刷出角色的动态模糊,尝试捕捉影像的真实感。分格相对规整,善用构图的重复和变奏,使一瞬间的画面和台词具备心理上的律动和纵深。有时单纯为刺激读者,有时为表现角色的迷茫、踌躇或单纯。至于叙事上的荒诞,以5-10话的集中体现为例。电次的公务员新搭档帕瓦告诉电次只要帮她救猫咪就给摸胸。结果这是蝙蝠恶魔威胁帕瓦设置的陷阱,蝙蝠恶魔借机恢复力量,发狂的恶魔甚至吞下帕瓦,随后电次变身电锯人与之展开恶斗。这是电锯人所面对的第一场恶战,他一次次从血泊爬起来,顽强得让反派都感到震惊。电锯人的战斗很好看,电次的台词却很破坏气氛。他毫不在意帕瓦此前的背叛,去救帕瓦是为了“把我的胸部还给我!”“把你的肚子剖开然后摸她的胸”“我还没摸过胸才不会死……”即便黄段子已成为日本宅文化与受众的共谋,电次的表现仍然显得如此不合时宜,此处不应理解为单纯的黄段子——主角在战斗高潮本该撒播价值观喊口号,藤本树却想塑造一个真正天真的主角。后续面对恶魔“你梦想真低俗”的诘问,电次的回答“你们的梦想(复仇、保护家人、救猫……)很伟大?那索性来一场梦想大战!”简直跟孩子一样任性。而这不着调的荒诞和天真,既是对某些类型漫画“成为大人”常规主题的反叛;也为后续90多话所描绘的成长寓言拉开帷幕——抛开奇怪自尊,抛开哲学理念,《电锯人》让我们暂时拥有一双“纯真之眼”,跟随藤本树的趣味,去直视那些被认为最野蛮低级、却也最根本的欲望。在许多少年漫画中,角色的暴力像竞技,像耍帅,像对自身正义感的确信。藤本树《电锯人》却着力于表现暴力的痛苦、丑陋和恐怖。《电锯人》中,主角团所对抗的恶魔也是其超能力的来源(人类可以与恶魔签订契约获得力量,甚至与恶魔融合)。恶魔的力量来自人类对特定事物的恐惧。例如大BOSS枪之恶魔的力量来自人类对枪支的恐惧。藤本树曾称《电锯人》为“邪恶的FLCL,流行的ABARA”,但恶魔(人)带来的视觉冲击明明更多来自西方流行文化,褶皱蜷曲的肉感让人想起麦克法兰的漫画;莫名其妙骑上鲨鱼上天乱战明显致敬B级片《鲨卷风》;等等等等。主角电锯人这一设定本身,在笔者看来更直接与00年代《电锯惊魂》开启的“torture porn”美学风潮有所联系。当笔者找出了《电锯人》里全部6处电次变身过程的画面(见下图),最直观的感受是:当金属片片从脑袋里钻出来,它首先唤起你我最原始最敏感的身体疼痛,然后才是对猎奇审美的意识。电次的表情无神、错乱甚至惊恐,比起在施展力量,是否更像在受虐?另一人气角色蕾塞,作为炸弹恶魔,拉下颈环便爆炸的设计无疑具有自残意味,也构成了某种“色气”。连主角的变身都让人感到“幻痛”,暴力的结果——死亡就更触目惊心。《电锯人》荒诞,但绝非无情之作。藤本树有意避免了俗套的煽情追忆和动机诠释,几乎所有角色的行为逻辑都只为当下而活。因此当角色猝然离世,死亡也成为电次成长路上的特殊仪式,带来巨大冲击。当我们看到角色们在还有愿望未达成、还有情感未诉说的情况下一个个离去,这些角色身上的破碎感令人动容。75-76话,大BOSS枪之恶魔向玛奇玛袭来,屠杀了数以百万计的人类。藤本树没有再描绘残忍猎奇的死伤场面,而是用罗列受害人姓名的方式表现恶魔的恐怖。对于此前已见过不少视觉冲击的读者来说,幻想的绘画中间冒出大堆现实的姓名,如此突兀如此“朴实”,反而令人更加无法忽视。藤本树让电次在一次次战斗的过程中,切身体会到暴力与死亡的恐怖,看见同伴如何壮烈牺牲、反派如何贯彻信念、弱者又如何被当草芥,电次天真的小脑瓜也随之塞满更多疑问:我应该为离世的同伴保持伤感吗?人们抱着怎样的信念死去?真的有比温饱和情欲更重要的事么?电次就这样从没心没肺的低级动物,一点点变得变得富有情感,变成一个彷徨又毛躁的青春期少年。暴力向死,情欲向生。在满足温饱之后,对情欲的渴求变成推动电次生活的主要动力。这里说的不是撩裙子咸猪手后宫倒贴等浅薄的黄段子,通过电次跟多位“坏女人”的互动,《电锯人》大大方方展露出少年漫画杂志上少见的多层次的情欲撩拨,那种少年对女性的冲动与疑惑、悸动与依赖。爱是什么?对最初的电次来说,爱只是异性身上突出的那个部位。最初大喊“还我胸部”的他用动物直觉认知女性,帕瓦在他眼中与行走的胸部无异。然而当帕瓦兑现诺言,成功摸到胸的电次却感觉“不过如此”,一阵空虚涌上心头。那爱是什么?爱是不是激情接吻?和同事追查永恒恶魔被困在酒店时,姬野承诺只要打败恶魔就跟他舌吻。然而在庆功的酒会上,电次发现姬野其实有醉酒亲人的怪癖。电次就这样被献上初吻——甚至你以为一见钟情的偶然命运,也可以是算计利用的必然结果。虽然战斗一直赢,但电次在感情这件事上总是在闹笑话在受挫。甚至在后期,当电次无法处理内心的创伤——世界太复杂,那就选择满足于被支配的关系,放弃思考把纯情当逃避,“纯爱”发展到极致变成了“舔狗”。在《电锯人》中后段,这部漫画依然超快节奏超荒诞,但故事的发展却堕入了一种虚无。电次追求情欲,却总是无法正确理解异性,不知道内心的空缺该如何弥补;曾以为女人就是毕生追求,却对早川秋和帕瓦两位室友产生了“累赘”的感情;自己的生活温饱无忧,心态却不再天真,背负矛盾而活。在消费了大量“实现梦想者”的故事之后,如今这样一个“梦想破碎者”的故事成为年轻人追捧的对象。快节奏、大尺度、反刍流行文化的视觉奇观之外,藤本树首先塑造了一个胸无大志的白纸少年,再与读者一点点分享他对情欲的理解变化,一点点累计对生活意义的困惑,最终使他遭遇心灵危机。这既是成长寓言,也像思考实验:生活没有绝对的意义,许多人能用金钱、知识、信仰慰藉自己,但当主角被设置成被社会抛弃、一无所有的电次,他又该怎样活着?宏大叙事像枪之恶魔一样被证明子虚乌有;年轻人就算肚子被填饱心灵也还是空虚;会憧憬爱的偶然和可贵却不知何从下手;也总是在该严肃的时候闹笑话,该开心的时候不知所措。《电锯人》中的虚无和荒诞又何尝不是来自于现实。第71话的封面宣传语(上图),可以概括《电锯人》的一切情绪:“赌上性命浴血一战,直面欲望地活下去……”所幸的是,藤本树最终还是表达了他对于成长寓言的温柔——用对等【拥抱】打破恶魔【支配】,对个体的纯爱终结,对世界的温柔继续。起码自己的生活不应被别人定义,“没有烂片”的世界并不会更加有“意义”。就像《电锯人》本身就由更“低俗”的角色、欲望和流行文化塑造而成,就像电锯人的前后两次重生——都在垃圾堆里。《电锯人》的成功,绝不只是猎奇、神经质或什么“电影感”所能解释的。漫画最个人,藤本树的创作充满邪典情趣又工于心计,有意识地玩弄传统少年漫画套路,在突出角色魅力和视觉冲击的同时向内挖掘讲述成长寓言。漫画也最大众,《电锯人》的成功也是与一代青年读者共振的结果——它当然不是那种孩子会秀给父母标榜自己成熟的“高精尖”读物,相反它足够粗俗冲击有活力,足够让新世代“看腻一般漫画”*的读者们上瘾和共情。而如今当大人还着急忙慌想搞懂“Z世代”的自信与多元,想为我们的消费潜力欢呼,藤本树却在一家老气的杂志上获得成功,《电锯人》虚无的气质与快节奏的叙事相互缠绕,他讲出一代青年面对复杂世界的苦闷和迷茫、暴躁和单纯。而在刚开始连载的《电锯人 第二部》里,电次甚至尝试超越一对一的人际关系,融入校园生活,他又会遭遇怎样的挑战?
10月开播的动画版,MAPPA又能否用影像和声音的力量征服新一批入坑的观众,让他们感到足够“惊艳”和“惊愕”?参考资料:
Austin Price,I Like Crap
藤本タツキ×沙村広明奇跡の対談